12年前，柏杨石破天惊地用“丑陋”形容中国人，这一形容至今仍然
生动。5 月下旬，柏杨来大陆探亲，虽然他的名字已不如从前响亮，但
他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勇气，仍令人有一睹庐山真面目的冲动，于是
有了这次采访。
整整70年了我还是为我们的国家哭
《丑陋的美国人》拍成电影后，台湾政府下令禁止上映，美国人很
奇怪：我们不怕自己的毛病被人知道，你们怕什么？这反映出了我们弱
的原因——我们民族没有思考和自省的能力，我们的缺点自己完全不知
道，即使知道也不说，自己不说也不许别人说，所以大家就生活在欺骗
中。比如斑马线的意义就是行人优先，可是在中国，司机对此视若无睹，
行人过街无不仓皇奔逃。我们接受了斑马线这个命题，其精神则没有接
受。再如基督教，信教的人都知道一个基本常识：耶稣是上帝唯一的儿
子——你不信是一回事，要信就必须了解这个。可到了中国，耶稣就有
了弟弟，就是太平天国的洪秀全。
你可以不信基督教，信就要诚实地信；斑马线划了，就要诚实地遵
守规则，这是一种精神，这一点做不到，什么主义、制度都不能救我们
的国家和民族。正如一个人一切都好，但不会走路，站起来就要跌倒，
你能说他厉害吗？必须找到造成这种病态现象的原因，不是我一个人，
大家都要来找，要正视这个问题。
中国文化是狡狯文化
为什么中国一变再变、三变四变，付出多少生命、多少尊严，还是
变不好？中国人有发愤向上的愿望，但是没这个能力，为什么？因为我
们是完人呀，所以就不把外边的东西当回事。我们的文化缺少一种认真
的元素，所以我们可以进口，进口以后又把它糟蹋。不老实、狡狯、不
诚实，所以我们做什么事都是虚有其表。比如政府规定，气温超过40℃
就要放假，这个规定当然很好，可是五千年都不会超的，因为超了他不
讲。
我们要诚实的文化。所谓诚实的文化，就是我虽不一定能做到，但
你若做得到，我非常尊敬你，你若做不到，我就轻视你。西文人就持这
种观点，比如尼克松的下台，不是因为搞窃听这件事本身，而是他使用
种种手段掩饰此事，西文人认为他不诚实，这样的总统不能要。他第一
次竞选时，因为涉嫌接受一条宠物狗差点失败，后来在电视上承认狗是
送给女儿的，就得到了选民的原谅。因为不敢公开说谎，许多事就不能
做，这是一种诚实的文化。
中国则是狡狯文化。“家家有私洒，不犯是高手”。彼此不诚实，
到最后会反扑，你骗我、我骗你，明知是骗还要骗。因为没有其他的路
可走，大家彼此心知肚明——这种文化怎能不丑陋？不诚实之下，不会
建立健康的文化。如果永远是假的、骗的基础，什么主义、什么制度也
救不了我们。
敢于承认缺点的新一代中国人
在台湾，有些人问我：你不对中国人讲，却跑到美国去说中国人的
坏话，你什么居心？我说“我就是想‘卖国’”，你明白讲出来好了。
这种问题多无聊？我在书里已经讲了，在台湾没法讲才去美国讲的，并
非故意安排——就算是故意安排的，又怎么样呢？不敢面对自己的缺点，
用这种方式转移目标，这就是中国人的狡狯。
什么叫爱国？我们常常把祖国比为母亲。我们爱妈妈不是因为她风
情万种、腰缠万贯，只为了她是妈妈，她贫困、病弱甚至残疾，还是爱
她，这种爱是与生俱来的、无条件的。国家是因为可爱才爱吗？不是。
她可爱与否我都要爱，因为这是我的祖国，不是别人的，我不能等别人
把她治理好了才去爱她。现在爱国主义变成帽子了，一提这个，就妄自
尊大，只能叫好，这种观点有害，虚假的爱国只能把我们导入深渊。
有人说我崇洋媚外，我只承认前者。崇洋有什么不好？佩服强者是
非常自然的事情，只有佩服了，才能取长补短。外国人也有英雄崇拜，
中国人则只崇拜圣人，圣人几千年才出一个，而英雄是随时都可以出的。
老生活在过去的神话里，就只能做井底之蛙，永远不能变得强壮。一个
不崇拜英雄的民族没有热量，没有生命力。
我们过去犯错、丑陋没有关系，只是要敢于面对。二战时苏美合作，
一些苏联飞行员到美国训练，他们很奇怪：你们美国已经很好了，可看
你们的报纸，天天都在骂政府。美国人说：我们之所以这么好，就是因
为天天骂政府。反对党要上台，天天挑毛病；执政党要保位，就天天弥
补缺点，受益的是全国民众。为什么我们中国人就不能接受批评？丑陋
的东西不说也照样存在，总是自己不说也不许别人讲，缺点就越积越多，
一旦爆发了，就是大动荡。
诚实地尊重、诚实地包容，改变中国人的气质
中国人历来缺少对人的尊重和包容。比如请吃饭，你给我夹菜，说
这个好吃——你觉得好吃，我不一定喜欢，可你是这样善意地夹给我，
你说我吃不吃？自己认为好的就勉强别人接受，这是对人的不尊重。还
有一种情形：两个朋友吵了架，理亏的一方本应向对方道歉，但又不好
说，就嚷：“好好好，我错了，我向你道歉行不行？我给你赔不是行不
行？”这是标准的中国人。外国人一言不和，可以到外边打一架，气消
了照样做朋友；中国人五千年都做不到，一架下来至少记仇三辈子，这
是我们本质上的缺点。
要诚实地尊重、诚实地包容，才能获得生命、健康、自由三大尊严。
你不必为谁好，你为你自己好就够了，不要把你的意志强加到我身上；
我的行为我负责，我的前途自己规划，包括父母在内的任何人都不能控
制。近日，我们推行一种人权结婚证书，要给未来的孩子营造一个有人
权观念的家庭，必须在其父母结婚时就给以一种教育：不管是否出门做
事，对家庭的贡献是等值的，不存在谁养谁的问题；家庭内部绝对不能
有暴力，一旦动手，平等没有了，人的尊严也要受损......
我们中国人穷得太久了、太久了，大家都有种郁闷，想通过一次手
术让她健康、漂亮起来，但这是不可能的，靠种种运动不能提高大家的
丑陋面貌，成为一个很美的形象，要煞费苦心，我们大家都要付出时间、
耐心和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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